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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小余 陷阱绘画

研究生二年级的时候,蒋小余开始琢磨如何成为一名职业艺术家。但在重庆,没有人告诉他该怎么做。
于是,他组织了志同道合的同学们一起做展览。他将自己不同面貌的绘画作品,以及根据场地创作的一件灯光装置一起展出。当时的蒋小余认为,这样能调动多方力量且综合性的创作,就是答案。

但当一位老师前来看展时,却直言他作品“呈现出来的面貌是东做一下,西做一下,彼此之间没有线索和联系”。
这件事给了蒋小余当头一棒,让他觉得理想之路更加遥远了,甚至打击得他好几个月都没心思画画。直到2019年,香港巴塞尔期间他去看过很多展览后,蒋小余发现自己还有很多绘画本身的问题没有解决:比如他的画很单薄,完全没有达到自己想追求的力量感和厚重感;在认知上他也的确没有对某个问题点的深入研究……
蒋小余说,“我感觉我得重新拿起画笔,再次脱掉自己身上的一层皮,重新来面对自己接下来的创作。”

在各种想法的驱使下,蒋小余画了大量的水彩手稿。他发现自己面临了一个瓶颈:他想画人内心的状态,但是手跟不上感知。他对画面人物的造型方法还是处于学院训练的框架下,总是不由自主要强调人体的结构、写实的路径。加上他对表现主义的喜欢,作品总是不自觉就走向对经典的效仿。

同样是2019年,蒋小余家中的一位长辈去世,喜丧仪式上歌舞团表演的喷火场景让他大受震撼。他创作了《喷火者》《喷》两件作品:红色的背景与明亮且耀眼的火光形成强烈的视觉对比,他使用喷笔去处理火的边缘,使它变得更硬边化,同时也保留了画面颜料流淌的随机的痕迹。

这两件作品成为了蒋小余绘画生涯中的转折点:他从过去随机地选择创作对象,到开始愈发在绘画中强调真实的境遇与心理状态;他体会到了“痕迹”的重要性:“痕迹不是宣泄也不是刻意对绘画性的强调,痕迹就是情绪,是思想的层次和切实的肉身感受。”蒋小余说道。

蒋小余的画中有很多痕迹,不同颜色相互挤压、覆盖的痕迹,颜料流淌的痕迹,笔刷由于湿润或干涩程度的不同带来的痕迹,边缘线被精心打磨过的痕迹,刮擦的痕迹……这些疏密程度不同的色彩和痕迹杂糅在一起,却并不会显得“脏”。正因为这些痕迹的存在,使他的作品有别于平滑的“屏幕风绘画”。观者直面他的绘画时,就像戈壁滩的风迎面而来,裹挟着粗砺的颗粒;又像是在泥泞的滩涂中磕磕碰碰。

但与那些情绪化的痕迹所对应的是,蒋小余画中的形象都有着清晰且尖锐的边缘线。它们对那些自由的痕迹形成了一种阻断。比如在《彩虹》《困兽》等作品中,不同层次的高饱和荧光色形成了画面中简单甚至低智的形象,以及画面中黑色或是紫色的线条。离近看,那些线条竟是笔触,能看出艺术家用喷枪处理过的平滑质感;退远看,那些迤逦盘绕的线就像织成了一张硕大的网,分割、包裹出一些具象的元素。

坦白说,在采访蒋小余之前,我对他的绘画产生了很多疑问甚至是误读:比如他“荧光色”和“扁平化”特点是否是为了强调形式感;又比如他是否属于“坏画”的范畴;抑或是他的绘画语言和其他艺术家存在的共性。但蒋小余说,他不怕被误读,因为误读也是一种解读;艺术需要展现个性,但也要被每个人的个性所阐释。

他好像给观众设置了许多陷阱。面对蒋小余的作品,可以产生很多解读,但绝不是视觉的“精致”或“甜美”。他的画,就像他说的重庆话一样:热辣奔放、节奏干脆、不经粉饰;又处处透露出其展览主题“朊怪兽”所指代的,一种如蛋白质般原始而基础的能量。

inner flow Gallery的一层展厅,被蒋小余数百幅的水彩作品填满。有些水彩是他画大画的手稿,整体看来也像一件完整的作品。它们就像是一本连环画,有严肃,有挣扎,有欲望,还有狡黠甚至是恶趣味,能让人津津有味地看很久。

在蒋小余的作品中,有许多可见或是不可见的人的形象。他喜欢画人,在他看来,人是这个世界上最神秘的物种,有思想,也有肉身,但好像这两者之间总会发生割裂和纠缠。正如他画中所呈现的形象,似乎总是有一种纠结的、无法言说的情绪。

策展人鲍栋说,“蒋小余是一个站在男性的角色中去暴露他们的雄心与猥琐,各种自以为是的性张力与适得其反的性缩力。”但对蒋小余而言,他想呈现的是男性在今天的社会情景下如何面对自身的心理压力,以及压力是如何塑造着我们的生活和异化着我们的心灵。他笔下最有代表性的,便是“拳王”这一形象。

蒋小余画研究生毕业作品《拳王三联画》时,恰逢疫情爆发,拳王的形象意在突出人物的力量与释放;如今他已经成家,角色的转变、身上的责任、生活的阅历投射到创作中来,让他笔下的拳王如今出现了一些长在肩膀、胸部和拳头上的面孔,使画面中形象的外轮廓线看起来极度的曲张,他们矗立在画布上,变身成强壮的大力士,又呈现出一种故作雄壮的姿态。即便是《倒下的拳王》,也举着拳头仿佛要起身再战一次……

除了雄壮的“拳王”,蒋小余笔下还有另一种略显可爱、神情怪异且低智的面孔,他们叼着烟斗,龇牙咧嘴。蒋小余说,他们代表了人内心的脆弱性。就像当下的年轻人用幽默和调侃去粉饰自己的脆弱与不堪,蒋小余用画笔把“雄壮”和“低智”捆绑在一起,塑造出荒诞乖张的形象。如果说“拳王”塑造的是英雄主义和勇气,那么这些看起来低智的形象则指向了乐观和无畏。

采访过程中,操着一口“川普”的蒋小余语速一快,声调就不自觉变高,让人想起重庆方言rap。口音的韵律和他作品中色彩的节奏形成了某种有趣的呼应。事实上,高中时期跳街舞的蒋小余,最喜欢的音乐类型就是嘻哈。而嘻哈的精神恰恰就是敢于打破陈旧,就像蒋小余在创作道路上,那颗直面生活的无畏之心。

Hi艺术(以下简写为Hi):你的绘画乍看上去可能会被归类为“屏幕风”“荧光色”,你自己认可这样的归纳吗?蒋小余(以下简写为蒋):我的作品还是带有很强烈的绘画性的,有很粗砺的层次质感,跟光滑的、平滑的显示屏视觉是有区别的。这一点源于我对生命的感受或我对自身生活的感知。我所感知的世界不是那么顺畅、平坦的,包含着复杂的层次,它是有疙瘩、有磕碰的。
而对荧光色的运用,这就是我们当下很直观的视觉经验。我们生活在一个由消费和娱乐包裹的景观社会当中,到处都充满了强烈的视觉,荧光色就成为了一种能够表达这样强烈感受的材料。

但随着我实践和思考的推进,我进一步地认识到,荧光色实际上是一种灰色。以前我们要描绘比较负面的情绪,或者比较社会化的议题时,可能会使用一些灰暗的色调直接去体现。但是这些议题在当下不像以前那么直接,人的情感和社会体验也不像以前那么单一。它很有可能不是直接使用灰暗的色调能够传递的,反而荧光色的视觉张力和压迫感才能更准确地传递当下的体验,这也是我选择荧光色的原因,目前它能更准确的描绘我所理解的此刻。

Hi:你画面中的形象有着很清晰的、尖锐的边缘线,你是如何处理与控制它们的?蒋:对边缘线的使用是一个画者非常重要的素养。如何描绘边缘线,涉及到画家对造型的理解。我画面中的边缘线之所以很清晰、尖锐、甚至比较平滑,是因为我使用了贴胶带和喷笔结合的方式来处理的,用这样的方式来处理边缘线,首先可以使我画面中的形象更具体,其次也会使我画面中流淌的笔触和挥洒的痕迹形成一种阻断。这种阻断控制了画面中一些不必要的情绪泛滥,它使画面有一种张弛有度的节奏。它像一种感性与理性的拉扯,在视觉语言上也形成了一种张力。

Hi你很强调绘画的“包裹感”,画面中有很多层色彩的叠加。该如何控制图层之间联系?又如何保持画面的“干净”?蒋:图层之间的联系,实际上不用刻意的去控制。因为我所画的内容,它大体的形态,在我画之前,我基本上是知道的。之所以产生这么多色层的相互叠加,是因为我的绘画不是为了还原某个具体的素材,我要展现的是我内心想要表达的某种状态。这个图像不是确定的,它是需要不断校正,去贴合我内心想要的那个造型而慢慢生长出来的。在这个过程当中,自然就产生了复杂的图层,它关照的实际上是人复杂的情绪和心理活动。在这一点上,图层与图层之间实际上是一种生长的关系,它们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

保持画面的干净,实际上是一种对色彩的敏感度,它也是一个绘画者的素养。一个对色彩敏感的画家,他不论怎么去反复覆盖,基本上都能保证绘画在色价上都是非常高阶的。实际上在绘画的过程中,我的画面也有一些脏色,但这个脏色主要是看这个绘画者如何运用它,很多脏色它只要运用恰当,它就会成为很高级的颜色。整个画面就会显得很统一,就产生了一个所谓的干净的面貌。

Hi:你有些作品风格,让我想起了马轲、加藤泉或是米利亚姆·卡恩。你如何看待这一点

蒋:我想我们都是同一类型的画家,这也是我现在才有的切身感受。画家大致是有些类型的,这跟他们调用的资源有关。有些画家调用的是现实世界的资源,比如写实的具象绘画,调用的是可见的现实资源,例如弗洛伊德、刘小东等;还有一部分调用的是不可见的心理世界的资源,这有点像科学上解释的暗物质世界,人类通过肉眼观察不到的,但不等于他不存在。

我关注的主题是人的内心状态,就是不好言说、用影像捕捉不到、用文字不好形容出来的,但可以通过绘画把它转换出来。一个是我对那个世界可知可感,还有就是我可以通过绘画这种物理性的手段和物质性的材料把它转换出来。当然这种能力并不是一种什么玄乎的超能力,很多画家都有这种能力。那么在这个层面来讲,我们可能就趋近于某种风格。但风格不是标新立异,风格是天性,面对自身的天性才能产生个人视角,才能产生一个独特的个人世界,才能形成所谓的风格。

Hi:为什么会关注“人”这个主题?

蒋:我一直好奇于人内心世界的精神图景,我时常想,人的肉身所处的这个物理的三维空间和人的灵魂或思想所处的另一个空间,他们之间到底存在什么样的关系?我不是科学家,我无法用科学去证明,但是我想用我绘画,通过视觉的方式尽量去展现。

Hi:对你而言,一幅画之所以成立的标准是什么?

蒋:我的画必须真实地面对我的内心,真诚地反应自身的处境。对于绘画,我最大的冲动来自本能的喜欢和自我的感动
Hi:除了绘画,你还写诗。文字和绘画对你而言有何不同?它们之间是如何互相影响的?
蒋:文字和绘画,它是两种不同的表达手段,像两种法门和路径。但在本质上,它们是一样的,都属于人情绪和观念的出口。他们之间对于我的相互作用,就是我同时拥有两种实践方式,我能比较明确的判断什么东西是文字形容不出来的,但视觉能表达出来,什么东西又是视觉无法描绘的,但是文字能更好的描绘。这给我在面对自己的绘画或写作的时候,有更多的面相去参照,能帮助我更好的锚定某种表达的准确性。

Hi你的作品似乎有一种街头文化和涂鸦的感觉?
蒋:这可能跟我高中的时候跳街舞、接触到街头文化有关。但当时这对于家长来说是无法接受的,长辈几乎天天都说我不务正业。那时的街舞就是一种地下文化,包括我写的诗其实也是地下诗歌,我是用重庆话的语调和节奏去写的。在我看来,这些地下的街头的文化,实际上是一种有血有肉的非常鲜活的文化。

那种比较酷的、有血有肉有体感的文化基因,它体现在我的绘画里,就成为我绘画中隐藏的非常重要的某些部分。比如我绘画中的节奏感,还有我运用笔触的果断性,色彩的鲜活性,这些应该都跟我接触街头文化有关。

Hi:你画画时候的状态,情绪会很强烈吗?
蒋:很强烈,我画画的时候会听嘻哈音乐,我很喜欢trap风格的说唱,它是一种具有强烈氛围感的音乐,trap的中文意思是“陷阱”,所以我也常说我的绘画是“陷阱绘画”,因为情绪都是被包裹、被陷进去的。我绘画的时候,身体也会不自觉跳动,带动笔触的变化,所以我绘画中的身体性也是很强的。

如果仔细观看我的展览,在展览现场,隐藏着我写的一些诗,在展厅正面的那块展墙的右下角,就隐藏着一首诗,《陷阱绘画》:
视觉是连结心事的虫洞绘画是虫洞中的孔眼
其实想来也挺有意思,每个人都有他喜欢的事情,但是他的生命也被他喜欢的事情所控,就像绘画是我最喜欢的事情,但它似乎也是我生命的陷阱。

蒋小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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