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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梓分析蒋小余的绘画:不是所有诗歌都靠写字完成

诗这个东西很特殊,因为不是所有叫诗人的人写出来叫做诗的东西都是诗;甚至可以说,不是所有诗歌都需要依靠写字来完成。有些人引经据典,有些人想方设法试图把自己的诗歌实践镶入到某一派别中去,也就是文学史中去。这样的诗歌观,我是不屑一顾的,蒋小余也不屑一顾。对于诗歌的观点,我和他倒是颇为一致——诗是要超越语法的,诗是要瓦解语言的,诗是要关注日常行动的,是不能说教的,是要摆脱都市语言中观念化的倾向、回归乡土质朴中去的。诗是要在那些最基本的发音组合中寻找美的,是直觉的,是将一种荒蛮之力以摆脱了荒蛮的方式对待的。诗在语言的监狱里寻找自由,在情欲的顶点蓦然理性,在荒无人烟的地方标注艺术的位置。

对于像诗这样美好的东西,人可能拥有过一次与之相融的经历,一辈子就不会忘记那种甜美的感觉。在3年前从电脑上第一次看到蒋小余作品时,我自己心里的某一个地方就被碰触了。这种感觉很奇怪,就像你回到自己家里,发现某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的陈设被改变了,感觉到一丝恍惚,但又不能确定是不是自己记错了。蒋小余的作品并不抽象,任何具备一定当代艺术视觉经验的人都可以明确说出每一件作品画的是什么,而且蒋小余为作品起的名字也从不避讳,永远很简短,且避免文学性的姿态。有一点对我来说是非常确定的,那就是蒋小余的绘画是诗性的,他是在用另一种方式写诗。

但正如所有好的诗都在其本质上抵制了翻译一样,语言又无法真正描述蒋小余画中的内容。在开始的时候,我认为这是他采用的表现主义路径抵制了语言对其内容把握的尝试,但后来我觉得事实要比这复杂得多。蒋小余的每一件作品中都有一个形象,而每一个形象都有他自己的影子,但一切关于形象的安排又并非只是在形象层面的工作——颜色、涂抹痕迹的出现与生成都与形象交织在了一起。以作品《咆》(2024)为例,蒋小余调制粉色颜料,使用大笔刷,以粉色涂抹的痕迹塑造出了一个矮壮的人的形象。这个形象虽然完全不是按照素描关系下的人体进行描绘的,但是在一些关键的位置,蒋小余巧妙地处理了一些与“谁遮挡谁”相关的关系,于是整个形象变得既不平面,其肢体之间的位置又可信,从而避免了一种将形象过分造型化,观念化的趋势——这种趋势在当下市场的青年艺术家绘画中很常见。

在《咆》(2024)这件作品中,我们还可以通过观察这个人形象的胸部,来看到蒋小余是如何处理造型问题的。通过这个形象肩膀和大臂部分的体积,观者可以想象一个健壮的男性身体,他的胸部可能因为过于肥胖而肿胀下垂。在此种认识中,我们就可能率先将画中的那个荧光色的部分理解为一个下垂胸部的侧面,进而将画面右侧画着橙色人脸的那个部分理解为一个下垂胸部的正面。在这个荧光色的部分,我们还可以看到其色彩在某些局部的覆盖是如此稀薄,以至于观者完全可以看到被粉色和荧光色颜料所覆盖掉的、更原始的画布上出现的线条和残像。这种对于画面透明性的体现,指涉出蒋小余对于现代主义趣味的认可——换言之,他是站在现代主义的立场上来讨论绘画与诗歌的。

我们继续来观察这个荧光色和橘色的胸部。在前者乳头的位置,蒋小余描绘了他标志性“尖牙小口”的形象;而在另一个胸部靠上的位置描绘了一个橘色的无表情面孔,正在从一根管子里吸食着什么。叙事的逻辑性和严谨性——其本质是对语言的依赖性,在蒋小余这里非常不重要——而我们所看到的上述这种造型逻辑和生成方式中,只有那种我们将其称为之诗性的东西可以在绘画的造型、笔触、色彩这三个层面中像游龙一样轻易穿越,并对语言中的严谨性轻蔑且不屑一顾,而蒋小余在画面中造型的方法正是在对笔触和色彩的灵活使用中来完成的。在这件作品中,还有很多有趣的细节,比如人物面部色彩对于除了眼睛之外部分的遮蔽;比如画面右侧上方白色颜料从背景中流淌了一些,遮盖了人物形象的肩膀和大臂(绘画的平面性对造型空间感的抵消);比如在画面的下方那块同样可以理解为一个健壮胳膊的横跨画面左右的涂抹痕迹,以及画面右下方的那块几乎唯一没有被所有这些色彩遮蔽的棕色线条……这件作品中无法被语言正确描述的部分非常多,但同时它并没有陷入抽象,它依旧是造型的,依旧是对造型趣味与造型技术的讨论。我们跳出这件作品的细节,来看一看蒋小余写得一首与这件作品有关系的诗。

《嚎》

嚎叫像

一声雷

每个人的内心都

露出了

一排牙齿

这首诗写于2023年末,基于这首诗,蒋小余说他创作了几件作品,另一件就是《马口鱼.嚎》(2023)。在众多蒋小余的作品中,我们都可以看到这“一排牙齿”的形象。正如在诗中一样,一排牙齿在画面中的出现也具备着双重的解读空间——因为它既可以是在友好笑容中露出的牙齿,也可以是在攻击时刻威慑对方时露出的牙齿。而当这排露出的牙齿在蒋小余的画面中出现的时候,它们往往担任着解读绘画内容的重要角色。如在《困兽》(2024)这件作品中,如何理解两个形象的牙齿是在示好或威胁,会对这件作品的叙事产生截然不同的引导。牙齿和眼睛的细节,在蒋小余作品中通常会做比较细致化的处理,这个策略在很大程度上强化了由他的这种造型方式所带来的弊病,即造型层面信息的模糊。

蒋小余总是将面孔在绘画中区别对待。这些面孔仅仅是由牙齿和眼睛来组成的,而在很多时候,观者可以从这些面孔中看到一种肉身之痛。这些造型也因此像是充满痛感的诗,是将自己的主体从肉身中异化出来之后对肉身的怜悯之诗。肉身作为来自这个自然世界的物,承载着从这个自然世界中被放逐的人类心智。比起我们的心智和肉身的关系,也许肉身和颜料更为密切——二者皆是自然之物。在画布上对身体的描绘本质上是在这个空间内对于肉身的再造——在我看来,蒋小余工作最大的一个特点即是用诗性的趣味强化了一条在肉身和笔触之间的通路。这条通路即通过笔触对肉身的结构化处理,以及实施这种结构化处理时对于随机性和过程性的运用。

蒋小余画面的绝大部分中,他通过色彩之间的关系和笔触在运动中产生的随机和偶发来结构化身体,使之成为形象;与此同时,他使用一种类似于漫画般的手法来描绘形象的面孔:口部,眼睛,牙齿或者舌头。而在”蒋小余2024年的最新个展:朊怪兽“中我们可以观察到蒋小余在最近的半年中产生的一个新的趋势——即在形象的诸多位置上描绘面孔。例如在《暗能》(2024)这件作品中,他在一个人物形象的身上安插了四张迥异的面孔;而本系列的另一件作品上,面孔在另一个人体的形象上增加到了五个。由此可见,蒋小余自己对于面孔在自己画面中扮演的角色产生了新的认识。那么这种认识是什么呢?

我认为这种认识就是:对于情绪的传达在表现主义造型类绘画中的重要性。换言之,因为表现主义绘画中形象边界的模糊,以及蒋小余对于绘画作为一种诗歌式的书写的坚持,导致如果他不使用细笔,则造型将永远是粗犷和结构性的;而使用细笔,则会对诗意的传达大打折扣。所以归结起来,为了传递情绪,而不止是观念和形式层面的信息,描绘明确携带情绪的面孔就成为蒋小余绘画策略中非常重要的一个部分了。

蒋小余所描绘的面孔是卡通化的,象征性的,以及符号式的。而这些面孔表现的情绪也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情绪是空洞的,骇人的,漠然地;而另一种情绪是癔症式的,有情色意味的,以及幼态的。我们可以通过另一个面孔的表达来识别一种情绪,但我们不明白那种情绪究竟的感受为何——这往往使得那个表达的面孔显出一种恐怖。比如一个快要饿死的人的脸上展现出的哀嚎——我们知道那是很骇人的一幕,但我们无法体会那种“快要饿死”的感受为何。有鉴于此,这些面孔之间在同一个画面里所形成的某种叙事关系则非常开放——这多少给了一些对于表现主义造型绘画的理解不是很容易的观者一个很有效的抓手——通过琢磨画面中那些面孔所传递的情绪以及其之间的关系,画面中说教及深奥的那部分语言被很大程度的淡化了。

在近日的展览“阮怪兽”中所展示的新作品有12件左右,反观蒋小余在2022年以及2023年的绘画,这些新作品中边界清晰的线条减少了;由背景和造型所使用的颜色的剧烈反差感减弱了;作品《牙通牙》(2023)和《套中人》(2023)中的这种造型更局部化,结构化,观念化的倾向减弱了,取而代之的是更加完整的,姿态复杂的,边界模糊的,异化更加彻底的身体造型。我很难说自己更加喜欢的是哪一种——以前的那些倾向最终给人传递了一种更加理性与智识层面的满足感;而现在的这些倾向传递给人的是一种更加从容、放浪形骸、有些肆无忌惮的主体性。而无论是这两者中的哪一种,对于熟悉蒋小余的观者来说,这些作品都是非常有辨识度的,而且是非常坚挺的——在市场不景气的当下,在很多画廊都在争相降低自己的门槛以迎合更多年轻藏家对于绘画的一知半解的背景下,蒋小余依旧能自信地向市场投放出这样的一个自信、稳定,并且原生和自发的绘画作品以及绘画观,我认为是非常珍贵的。

蒋小余的绘画复活了一些我们已经很久不会在绘画中谈论的事情,比如诗意;同时又带给了我们一些90后在真实社会生活中处于的精神状态,比如漠然。我相信蒋小余工作的价值会在未来被更多的人认可,也希望他可以成为真正能代表90后绘画者面貌之一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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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本文作者▼
林梓:策展人,独立批评人,心理咨询师。致力于艺术批评的生态建设,以及精神分析话语在策展和写作中的实践。2017年获得美国纽约视觉艺术学院艺术硕士(艺术批评及写作)荣誉学位,同时拥有加拿大阿卡迪亚大学(Acadia University)历史学士和心理学士双学位。

关于展览▼

蒋小余个展:朊怪兽

策展人:鲍栋展期:2024.7.26 – 8.29
开幕:7.26 星期五 16:00
地址:北京市酒仙桥路2号798艺术区798东街 inner flow Gallery

蒋小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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